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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文

​​旁氏面霜

 

這輩子我沒擦過其它面霜,從小到大跟著我媽用旁氏面霜,直到現在。

 

那是我媽的味道。

 

冬天的時候,她用細嫩的手,把面霜搓勻,抹在我剛洗完澡,還暖呼呼的臉上。媽媽的手和旁氏面霜,擦完就可以縮進被窩,安穩、暖和的睡個好覺。那份童年的記憶,有味道、有觸感,已成為延續一生的儀式。

 

旁氏面霜在美國很容易買的到,它是我離家在外時,和我媽的奇妙連結。回臺灣以後,才知道它已成稀有物品,只有老一輩的人還在用它。

 

很多年,我媽都專程從辛亥路到館前路的一間大藥房去買,一買就好幾罐,放在衣櫃的角落裡存放。她如果嫌累,我就替她去買,心裡還想,難不成我也得像我媽一樣,固定來這家藥房朝聖,才有旁氏面霜可擦?

 

2020年我媽重摔以後,我的生活範圍縮小到,從木柵路二段到辛亥路四段之間的小方框裡。一個偶然的機會,踏進辛亥路四段和興隆路二段交口的一家生活日用品店,在二樓的一面窄架子上,竟然看見熟悉的白色胖肚子瓶罐,上面蓋著淺藍色蓋子!原來我媽家附近就有的賣,她往館前路跑了那麼多年….

 

陰曆年前,匆匆回台北一趟,特別抽空去那家街角的店,尋覓旁氏面霜。走非常狹小的樓梯,一到二樓,就趕緊往窄架子那裡揪,啊!真好,他們還在賣。如釋重負的走過去,把架上唯一的兩罐全搜下,深怕別人來搶。

 

等著付錢時,一個有些年紀的大嬸,看著我的小購物籃裡的面霜,抬起頭問我:你也用這個啊?

 

我笑笑的回她:「從小就跟我媽擦這個,不習慣用別的面霜了。」

 

大嬸握著我的手腕說:「那是媽媽的味道齁。」

 

我說:「嗯。」

 

等著算帳的先生,突然有點生硬,又不好意思的把話接過去:我媽媽也一直用那個擦臉,她去年走了,聽你們說的話,讓我感覺好溫暖。

 

我捧著那兩罐旁氏面霜走出店面等紅綠燈,忍不住回頭再望一眼。媽媽失智的狀況,已明顯的變壞,也許下一次去探視,她就認不得我了。

 

我希望這家店的老闆,願意一直賣旁氏面霜,直到永遠、永遠。

不一樣的路

在普世的觀念裡,小孩的學習和長大是一個線性的過程,有既定的脈絡和準則,作父母的,不論年輕時是不是遵循了那一套模式,一旦有了孩子,絕大部份都自動被納入那個普世的潮流裡,用社會認同的標準和期待來教育自己的下一代。

 

因為環境、際遇和個性使然,我媽沒有辦法,也沒有能力去好好了解她的每一個孩子。我們都是各自撞著長大的。在這樣的後天環境,加上小時候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自然形成了不依靠別人,想學什麼都自己來的習慣。

 

哥哥姊姊書讀的好,他們順利的滑入社會給予的學習架構裡,在那個既定的模式裡吸取知識,建立自己的思考能力,完全沒有違和感。我沒有選擇的也被丟進那個架構裡,卻像瞎了眼的蟲,一腳栽進龐然的迷陣裡,怎麼轉都撞的鼻青臉腫;那種自己摸索,一面做一面學的方式,也沒有選擇的跟了我一輩子。我會做的每件事,都是自己摸(或玩)出來的,用被告知的方式學到的東西,都撐不久。

 

小時候常聽到左撇子的孩子,被家長打回去用右手。那個時代的家庭,要養大一個和別人不一樣的孩子比登天還難,既沒有資源和認知,更沒有勇氣和能力頂住孩子,讓他在社會的逆流裡,很硬氣的做自己。現在社會的寬容度比以前強太多了,可是有一種孩子的成長卻特別辛苦,更需要父母的認同和珍惜。

 

在美國的工作和青少年有很多的接觸,每次遇到心思細膩易感,仁慈又善解人意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就特別的心疼。在美國那個崇拜男性肌肉,陽剛甚至暴力的社會裡,有這種性格的男孩,成長之路必定艱辛;如果父母又不珍惜,甚至對他的天性感到失望,就會造成悲劇。相較起來,我們的社會是喜歡心地仁慈、,善解人意的男孩的,但是對於感受力強、心思細膩,情緒較容易波動的孩子,還是常被冠上「想太多」的評語,或「這樣將來長大怎麼跟別人競爭?」的感嘆,意即他們與生俱有的本質是不好或不夠好的;他們太弱,不夠強大,因此會被人欺負,在社會上難以立足。

 

當父母真的不容易,要把一個孩子好好帶大是人生最大的挑戰之一,沒有人可以事先準備好。但是無論再難,挑戰再大,可以先準備好的是,明白並全然接受,孩子是來教導我們如何把人生的路走的更寬、更有涵量,不能因為自己的害怕和不足,而去壓抑、貶低或強行改變孩子的本質,藉此來紓解我們的壓力,讓他們更符合我們的寄望和需求。心思細膩的孩子,他們的心是一顆珍珠,經常要承載超齡的負荷;他們的成長和自我完成需要父母更多的體恤和珍惜,幫他們找到適合自己的表達管道,不論透過藝術、運動,或某種類型的工作,甚至奉獻,讓他們的情感有流動的出口,並為他們感到驕傲。

 

有些孩子的學習和成長,就是無法被鑲入一般的模式裡,這不是孩子的問題,是我們社會對他們的期待太制式、太狹窄。不一樣不是麻煩、不是不好,只是需要走不一樣的路罷了。如果在我的成長過程裡,有一個大人願意放下她/他上對下的視角,和長輩對晚輩既定的相處模式,走到我這邊,撇開外在的現象和作為,到最裡面去認識我、陪伴我、肯定我,讓我看到在堅硬的框架之外,還有存活的空間的話,我就會認為,走不一樣的路,也是一條光明的路;我就不會認為自己是個走歪掉的小孩,也許我的孤獨感就不會那麼的牢固。

 

如果你的身邊有一個無法適應社會框架的孩子,或是有一顆珍珠心的孩子,請放下你大人的身段,坐到他們身旁,聽他們說話,並從他們的角度重新去看世界。好好審視自己的價值觀,不要馬上下評斷或給意見,讓他們嘗試用不一樣的方式來表達自己;陪他們在不一樣的環境裡摸索、琢磨;只要有一個大人真心的想要認識他、相信他、支持他、陪伴他,那個孩子就可以擁抱他的不一樣,勇敢的去活出真正的自己。

​​無名

 

前幾天替我媽的腳擦藥,看見隱藏在褲子裡的腿已瘦弱的不成人形;剎那間,回憶交疊。我看到十歲的我,走進病房找爸爸,我媽掀開白被單一角,開始啜泣,才知道他的身體在床單下面;我也看到癌末的三哥,整個人變形的樣子。逃不掉的衰敗,讓他們的身體萎縮,半身癱瘓。每次望著媽媽熟睡的臉,都會想到她講大道理的時候,那種目光炯炯、氣宇軒昂的樣子。現在我站在床沿,靜靜的找她的呼吸,確定她沒有在睡夢中丟掉驅體,到天上去跟我爸和哥哥們相聚。

 

社會局來電通知身心障礙手冊的申請已通過,評估我媽的失智已達重度。她的靈魂是不是已經困在她不能正常運作的腦子和愈來愈孱弱的身體裡了?外傭說她深夜躺在床上,有時會高舉雙手和一群「上頭」的人說話。那是她的靈魂在說話嗎?還是來自失智之海的喃喃囈語?看著一個強勁到近乎固執的生命體走到這般情境,我忍不住要問,到底怎樣才算活著?當回憶像沙紙磨過般的模糊;未來像泡沫一碰就消失,我媽這一生的大山大水、飄零和璀燦,究竟還算不算?

 

都說我的身體像我媽,她六十一歲的時候我才二十五,不太記得她當時的樣子,應該比現在的我更硬朗,羽毛球一定還是打的呱呱叫。初老的步伐,踩的愈來愈不顧一切。看看身邊同年紀的朋友們,只要一段時間不見,老的痕跡就又明顯了一些。那是一種微妙的氛圍、不鑿痕跡的氣息,和難以描繪的神色,像沉靜的海浪鋪上沙灘,看似不經意,其實每一波的造訪,都留下了永恆的痕跡。

 

都說身體是短暫的,靈魂才能永恆。什麼都希望掌控的我們,用盡其極去保護身體,希望減緩老化的速度;面對生命的消逝,我們是束手無策的。


生命和身體都不是我們揮霍得起的,好像活到最近才突然從青春期裡醒過來,該謙卑的面對自己的身體和剩下的日子。我爸離開以前,半癱了七年;現在我媽也半癱了,而且說的話我們已聽不太懂。我每天在想,活著的尊嚴是什麼?身體的尊嚴又是什麼?沒多久,我媽就認不得我了。她孱弱不堪的身影,將永遠留在我的腦海裡,伴隨著無止盡的揪結,和說不明白的憤怒。

獨行客

在我任職的池上米倉生活館,有天走入一位瘦瘦的女子,她說話很快、很熱切,像個容易興奮的孩子,讓人插不進嘴。

 

她是一位很受學生喜愛的生活科學系教授,在心理諮商方面頗有研究。她說她是利他主義者,喜歡把正能量分享給別人。講到此處,說話的節奏更加快速,成串的音律活蹦亂跳,有好幾分鐘,我的腦子像斷電一般,接收不到任何訊息。

 

話鋒急轉,她說到婆婆的失智,老人家的壞脾氣和長照的艱難。原來她是來池上喘一口氣的。她的陽光受到了挑戰,經過先生努力調配工作,才換得這可貴的三天二夜。(刪幾句)長照的艱難,讓她看到自己無法接受的一面。

 

我們聊了好久。離開的時候,她說話的速度於終慢了下來。

 

隔天再見,她已下降到真實的落地點。還沒說話,眼睛就紅。

 

她送我一本蔣勳老師的書《歲月無驚》,因為裡面有段文字,讓她想到我們的談話。

我湊過去抱抱她,「唉呀,我又要哭了。」她慌張的解釋,節奏又亂了。手忙腳亂的拿出面紙擦眼淚,嘴裡不停地解釋:「我不是這個樣子的,我是很陽光的人。真的。」。

 

為什麼不能掉眼淚?

 

薄弱的面紙禁不起她用力擦拭,碎開的小紙片,在她眼皮四周,黏的到處都是。她的眼淚一直流、嘴裡一直道歉。我努力幫她把碎片弄乾淨;兩個人,忙成一團。

 

幾天以後,生活館又走進一位素顏、素服的女子,大約四十幾歲,一個人從高雄來池上四天三夜。她說她不租交通工具,只想在池上慢慢地四處走走。

 

她的節奏很慢,好像在轉換每一個動作之前,都需要思索一下。她安靜的眼神裡,有抽離的哀傷,是那種已經滲透到靈魂深處的疲憊。她也是來池上喘一口氣的嗎?還是來放下什麼?尋找什麼?我不敢問。

 

人生有時粗糙的令人無以面對。希望這兩位女子,在池上都找到了她們需要的溫柔和力量,去面對那些看不到底的試煉。

母愛的學習

最近常常想到母愛,我媽給我的愛和我給我女兒的愛,像兩面鏡子,恆久的相互投射。我媽的愛不細膩也不善解人意,但是無條件且無庸置疑(不允許被質疑)。她沒有能力和餘力去了解她孩子們的感受,也無法和他們做深度的交談,但如果天蹋下來—像我爸離開我們的時候,她就一肩把天頂住,不論如何都壓不到我們。她替我們解決困境的方式就是說:「有媽在怕什麼?」,一句千金,把我們的感受和想說的話,壓的片甲不留。我媽常當著我們的面,向朋友或陌生人炫耀我姊姊的學位,或我的歌唱和旅居國外,讓我們極為尷尬,如果表現的不樂意,就會被唸:「這麼一點小事還要跟我爭」。但是我要出國闖蕩,我媽二話不說的全力支持,讓她最疼的女兒ㄧ走就三十年。她每天運動,認真維護自己的健康,不要拖累她的孩子,直到九十幾歲,才需要別人來照顧生活起居。我媽的愛有一點霸氣,常讓人感覺挫敗,但它是一座強大的山,一直支撐著這個家。

 

我給女兒的愛,是經過艱苦學習才釋放出來的。在臨產25小時後,第一次觸摸女兒,我並沒有像許多初為人母的媽媽那樣喜極而泣,只是望著這個小生命,像看到科學奇蹟般的不可置信。生產時的妊娠高血壓症和產後的爆肝重創我的身體,再加上產後憂鬱症,整個人包在一個厚厚的氣泡裡,與世隔絕;身體做著母親的動作,心卻是麻痹的。直到女兒兩歲多,我開始服用抗憂鬱症的藥物之後,才真正開始和女兒有了愛的連接。

 

離婚之後更加確認,一定要把自己弄好,才能給女兒穩定不變的愛。那些風風雨雨的日子裡,女兒調適不過來,我和她爸就一起努力,陪她慢慢走出難關。我的母愛也有一點霸氣,但是女兒的認真、細膩、溫暖和勇敢,讓我學會傾聽她的聲音、跟隨她的節奏,用適合她的方式給她愛。重點在她,不在我。我的痛苦和艱辛要自己找方法療癒;我的快樂也要自己去開創,和女兒沒有關係,更不是她責任。我不會再像一個受害者一樣質問:What about me? 這個重要的認知讓我們的關係更加緊密;對女兒的愛更暢流無阻,沒有任何委屈或糾結。這個愛的學習是驚天動地的。


我媽的語言能力即將喪失,記憶力更大幅度衰退,但她還是會叫我:寶貝!有時我低下頭替她整理衣服,她會向前移動身體,用額頭貼著我的臉;這是她從沒做過的動作。重點全部放在她的身上,it is not about me;我的情緒、我的不適,以及我的焦躁,都與她無關,更不是她的責任。我可不可以在她無聲又錯亂的節奏裡聽到她的呼喚?用她自己都說不清的方式去愛她?回報她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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